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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春之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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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裏頻繁下雨是反常之相, 淋淋而落,打在人的身上寒意鉆骨。

東裏荼蘼身上穿著的還是中秋之後宮裏發下來的成衣,每一個被關在皇城內的質子都有。布料一般, 做工一般, 花色也很尋常,便是這身衣裳,陪著東裏荼蘼一路扛到了寒冬天裏。

還未靠近城門樓, 她便聽到了轟耳的戰火聲, 一聲聲吶喊與號令, 指揮著他們將巨石扔向城下敵軍,若是實在沒的扔了,便是糞坑裏扒出來的汙水, 也是一桶一桶往下澆灌去的。

血腥的味道帶著濃烈的臭味兒, 讓煊城的城門臟亂不堪,深色不知為何物的臟汙順著雨水從臺階上流下,徹底染黑了東裏荼蘼的裙擺。她渾身濕透, 仿若傀儡般被人扯上了城門,一把推上了城樓邊, 半邊身子壓出去, 正對著幾乎要刺穿她的長刀。

那是烏泱泱一大片東車國的人,他們穿著東車國的鎧甲,舉著東車國的旗幟, 身處於綿雨淋不穿的戰火之中, 一簇簇火光耀眼, 照在了染血的戰旗上。

他們架著長梯, 不要命地往城樓上爬來, 而後不斷被滾落的巨石砸下, 一聲聲哀嚎與戰吼,在煊城守城將士的怒喊中消下了些許。

“城下的人聽著!這是你們東車國送來的質子公主!若你們膽敢再近前一步,我便將她從這樓上扔下去!”

城樓很高,摔下去即便不粉身碎骨,也必會將五臟六腑都摔出來,死狀難看,在不斷踏近的大軍中被分屍。

這世上侮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但對待女子似乎只剩下輕薄這一樣了。煊城的將士一邊一個押著她,讓她不得不朝城外探出半截,他們看著城門下已顯猶豫的東車國士兵,更加狂妄起來,以為拿捏了對方的把柄,便極盡地欺辱東裏荼蘼。

雨水淋濕了她的身體與長發,發絲淩亂地貼在臉上,雨和眼淚混在一起,凍得她渾身發顫,但更多的卻是懼怕。

那些人為了證明她女子的身份,脫去了她的外衣,身穿肚兜與單薄長裙的少女被人提著頭發露在了萬千國人面前。她的臉與他們的一樣,眼窩深,鼻梁較高,瞳孔顏色很淺。

她是一個東車國的女人,更是東車國的公主。

此刻東裏荼蘼體會的屈辱,是過去十幾年從未有過的,她白皙的皮膚在火光中反光,玉般剔透地展現在所有人的眼前,那一雙雙眼不論是什麽目光,都牢牢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東裏荼蘼怕得顧不上周圍難聞的氣味,雙腿打顫到險些失禁,心跳在這一瞬仿佛也停止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她的大腦一片混沌,逐漸想不起事來,眼前也一片模糊,逐漸看不清東西。

她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為何會站在此處,也不知為何身後的人要押著她,將她暴露給所有人看。

她是誰?她做錯了什麽?要受到如此折磨和對待?

東裏荼蘼仔細回想過往,好像在她的人生中,除去最開始的那五年,便再沒有過光明的時刻了,可笑的是她時時刻刻追逐的,安慰自己的,便是總有一天能獲得的幸福與自由。

這些渺茫的希望曾支撐著她走過一道又一道砍,被宮人欺負、被嘲諷、被作弄、被當成馬騎、被剪壞衣服,還被幾個膽大妄為的太監摸過臉與腰。

東裏荼蘼曾跪得很低,她將自己的姿態放作塵埃,為了活下來不吭不響地承受這這些,她不再天真的以為她是來翼國玩耍的,卻還天真地期待著有一天兩國和平多年,翼國能將她放回去,又或者她自己找到了出路,離開深宮中的牢籠。

這幾個月在外漂泊,雖過得提心吊膽,卻是她最暢快的日子。東裏荼蘼以為她迎來了那道看不見的曙光,可此刻,星輝光芒在戰火中隕落,在大雨中被澆熄。

她真的……能逃開這些嗎?

或許她的人生註定便要經歷悲慘,她到底在天真地期望著什麽呢?

期望著誰能來救她?又有誰向她伸出過一只手?誰企圖拉她出這罪惡的泥沼?

沒有人。

這世上沒有那個人的,這世上……也沒有她自以為是的光。

沒有自由,沒有自我,沒有未來。

東裏荼蘼慢慢睜開雙眼,她終於有膽子再看一眼這混亂的城樓,她看到了紫林軍痛惡的眼神,看到了煊城將士張狂的笑容,還有城樓下那東車國的一雙雙眼。

到最後,她能看到的便只有東車國的戰旗上,繡在角落裏的烏目鳥。

那只鳥在風裏飛翔,在雨裏揮動著翅膀,它代表著幸福與安定,可此刻卻被繡在了戰旗上。

不該是這樣的……

烏目鳥不該出現在此,她也不該出現在此。

可烏目鳥仍舊在戰火中筆挺的旗幟之上,她也依舊逃不開被人操縱的一生。

東裏荼蘼想起了五歲時,她離開東車國前母後與她說的話,母後說她是被翼國請去為客,游玩幾日的,母後安慰她不止她一個人去,她從小的玩伴會一起陪著她。

自幼一同長大的宮女姐姐入宮不到一年便死了。

沒人陪著她。

母後原也知道那是狼窩虎穴,還是哄她去了。

她真的,能回去東車國嗎?

她怎麽會天真的以為……自己回去之後,還能有一席之地呢?

一聲輕笑化在了雨裏,嘲諷她的不自量力,嘲諷她的天馬行空,嘲諷她認不清事實,不知認命。

這一聲笑後,東裏荼蘼不再掙紮,宛如一具死屍,任由煊城的將士操控。

東車國的將士沒有猶豫太久,即便他們看出了城墻上的女子的確是東車國的面孔,可仍舊無法阻止他們必要在這短短幾天內攻下煊城的心。他們愈發士氣高漲,不知誰人在人群中喊出一句話,那些將士便如同瘋了般壘成高高的屍體,踩踏著同伴的身軀攻擊上來。

人群裏的人喊:“公主為國捐軀,我等必報血仇!”

趙焰趕到時,一切都晚了。

若說沒看見東裏荼蘼的東車國將士在冬季的雨天裏還願意保存兵力與他們周旋,那此刻看見東裏荼蘼的將士便不顧後路,非要攻入煊城,大有與他們魚死網破之勢。

趙焰沖上了城樓,一個個找過去,待他見到東裏荼蘼時,她身上那薄薄的衣裳幾乎衣不蔽體,露出纖細的胳膊與背部來,她身上被城墻邊緣劃破的傷口正在流血,人已經不動了。

“你殺了她?!”趙焰一腳踹上了按著東裏荼蘼的紫林軍,怒吼道:“你知道這會給煊城帶來怎樣的後果嗎?!”

那紫林軍嚇了一跳,再見趙焰披的是淡紫色的披風,而自己為將,怎能被一個手下恐嚇住。

他連忙站起來,長刀架在了趙焰的肩上:“怎麽?你敢抗命不成?”

趙焰扶住東裏荼蘼,去探她的鼻息,她還有微弱的呼吸,不過人已經昏厥過去了。

趙焰解下披風包住了東裏荼蘼,就將她放在城門下一處淋不到雨的角落裏,不顧身後紫林軍上級對他的怒吼,沈著臉色看向城外密密麻麻的人,心口浮上悲涼道:“先扛過這一夜吧。”

等扛過了這一夜,等大雨過去,天亮之後,或許他們還有轉圜的餘地。

這一夜扛下去並不容易,煊城死傷無數,有一處城墻角被敵軍攻破,已有不少東車國的人翻入城中,遇人便殺,不論男女老幼,提刀便沖入了屋子裏。

那幾百個被放入城中的東車國人在這一夜化成了惡鬼,驚嚇得百姓四竄逃離,脆弱的城門傳來一聲又一聲的撞擊,如饕餮過境,寸草不生。

白一這一路,被人殺了無數次。

他幼小的身軀倒下,再重新爬了起來,一遍一遍地重覆。

只要靠近城門,便會遇見闖入的東車國人,他們手執長刀,捅穿了白一的肺腑,將他高高揚起,再重重扔下。

這具孩童的身體始終比不上壯年人,他連逃跑都比別人慢許多,一旦場面混亂起來,他不但會被東車國的人殺死,甚至會被煊城的百姓踩死。

他如颶風中一片飄搖的葉,無根無落,隨逃亡的人流遠離城門,又重新爬起來靠近城門。

慌張、無措、痛苦、悲哀,於這一夜盡顯。

城墻上被攻破愈發多的豁口,那些煊城將士的屍體成了東車國人入城的屍梯,這一夜註定瘋狂且混亂,城中奔走的人越發多了起來,就連掌櫃的也收拾細軟冒雨而去。

阿箬房間的門窗緊閉,她雖看不見,但她聽得見,她聽得見那一聲聲哀嚎和人們驚恐的聲音,聽見小孩兒的啼哭聲與恐懼的聲音。

這些聲音纏繞在煊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中,本就人不多的城裏稀稀拉拉又走了不少,唯剩一些老弱病殘實在走不動的,便在家中跪於祖宗牌位前撚香等死。

東車國的人並未大批入境,否則也不會有讓煊城百姓逃亡的機會。城中紫林軍策馬驅人速速離開,他們在前頭舉著火把引路,火光中濕漉厚重的披風順風而起,前兩日還叫人厭惡的顏色,如今卻成了指引他們逃生的光。

喧囂之後,煊城內有過短暫的安靜,如暴風雨過後的死寂。

東車國的人踹開客棧一樓大門時,阿箬端起了桌面上的一杯茶,屋裏的炭火已燃盡,半個時辰前便不再暖和,有風嗖嗖往裏刮。

他們一扇一扇門地開,一腳又一腳踹響櫃子、箱子,不放過任何一處可以藏人的地方。

阿箬端起茶盞,轉身走向屋內的屏風後,看向靠在床上的寒熄。

他於後半夜還是睡過去了,不過好在呼吸不再急促,眉頭也是松開的,整個人安靜地如同一副雲渺仙畫,只可遠觀。

阿箬順著床沿坐在腳踏上,與此同時房門被人踹開,幾個東車國的人舉著長刀沖入,破壞力極強地將屋內的桌椅板凳撞倒了一地,那扇便宜的屏風也被掀了。

幾人在房內看了一圈,空蕩蕩的屋裏什麽也沒有。

坐在床邊的阿箬握緊手中的茶盞,垂眸看向杯中倒影,小小的杯口裏水面上浮出的正是整個兒房間,只是其中有沖進來的東車國人,有床、有桌椅板凳,獨獨沒有她和寒熄。

阿箬的手不能抖,杯中的水面也不能產生漣漪,待到那幾個東車國的人確定屋中無人了,大步離去,沖出客棧,再沖向下一個人家時,阿箬才慢慢放下了杯盞。

杯中水面蕩起了波紋,打散了一室的幻境。

窗前枯萎的梅花徹底死去,地面上還有幾滴被東車國人帶進來的血跡。阿箬心涼地看著這一片狼藉,似乎已經很久沒再聽到城門處傳來的聲音了。

床上傳來吱呀一聲,阿箬如夢驚醒,連忙回頭看去,正對上了寒熄的面容。

他醒了,臉色依舊是蒼白的,只是相較於昨天看上去要緩和許多,那些不適的愁雲也從他眉宇間散去。

寒熄的一雙桃花眼裏倒映著阿箬楞怔後放松的表情,他略一歪頭,雙眉舒展,從昨夜的煎熬難耐中徹底恢覆過來,唇角還掛著一抹淺淡微笑。

寒熄收回了一直壓在床沿上的手,先是垂眸看了一眼手背,再擡眸看向阿箬。

阿箬緊張地湊過去,以為他的手怎麽了,此刻忘了以往規矩,捧起寒熄的手便翻來覆去地看。

她跪在床沿邊,一雙鹿眸緊張擔憂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嘴裏喃喃:“是哪裏痛了?破了?還是癢癢了?”

寒熄任由她牽著自己的左手,輕聲喊了句:“阿箬。”

阿箬擡眸,下一瞬寒熄的右手食指便輕輕點在了她的額頭上,昨夜便是此處咚咚磕在了床沿旁,磕紅磕腫了。

但她身體特殊,那些皮肉傷早就不覆存在,此刻被寒熄觸碰,就像是內裏的淤青不曾消散,逐漸泛起了些委屈的酸痛來。

那只是她的錯覺,阿箬知道,是她得到了寒熄的安慰而產生的嬌氣心理。

額頭上真正的感覺,是寒熄溫熱的手指溫柔的撫摸,兩下他便收回。

他又是一聲:“阿箬。”

像是在告誡她,今後不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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